唐雅萱的心仿佛掉進無底洞，無著無落萬分恐懼，眼睜睜看著自己唯有死路一條。

環顧破敗臟亂的小院，雞崽亂跑，四處拉屎，左鄰的矮胖女人牽出一頭牛在院子裏餵食，一邊指桑罵槐大聲數落，那頭牛邊吃食邊拉尿，身上還沾著新鮮的牛屎，尾巴一甩，唐雅萱都能感覺到有什麽熱熱的東西甩到臉上，趕緊想退回屋裏，門口卻攔著幾個名為弟妹的生物，目光灼灼虎視眈眈，臉上的表情分明當她是仇人一般。

再想到入夜，自己還得跟劉鳳英共鋪，睡那張散發著怪味的床，她身上就覺得癢癢的，還有半夜被莫小強發出的怪叫聲驚醒，接著是莫小鳳的嚎哭，好不容易這兩個怪物安靜下來，又有老鼠出洞，在床鋪底下打架，屋梁上啃咬木頭和苞谷，咯吱咯吱響個不停，再來就是什麽人在啼哭，淒淒慘慘令人毛骨悚然，劉鳳英安慰她說：那是貓叫……

唐雅萱身上癢，頭皮發麻，一刻也不想在這鬼地方呆下去了！

她去找到劉鳳英，討要爸爸臨走時留給自己的錢，劉鳳英詫異道：“明天才開學，你要錢幹啥？小孩子拿錢收不穩，要掉落讓人撿去！”

“我要回莞城！”

“哎呀，你看你，媽媽跟你說過了，暫時回不去的了。”

“不要你管！你把錢還給我，我就算不能回到爸媽身邊，我也不會在你們鄉下讀書！我去縣中學，爸爸媽媽不會真的不管我，他們會給我寄錢！”

劉鳳英眼珠子轉來轉去，軟下聲來，哄著道：“好孩子啊……”

“少啰嗦了，快把錢給我！”

莫小枝沖過來，捶了唐雅萱一下：“你憑什麽問我媽要錢？我都沒能上學，你讀什麽書？不準讀！老實在家給我幹活！”

唐雅萱鄙夷地掃莫小枝一眼：“那是我的錢，我爸爸留給我的！”

“你爸爸？你爸爸就是我爸爸，他的錢也是我的錢！你敢去讀書，我也讀，我也不幹活了！”莫小枝推搡著唐雅萱。

“我城裏的爸爸，跟你有什麽關系？你配有那樣的爸爸嗎？你個瘋子！”

唐雅萱奮起反抗，也推了莫小枝一把，莫小枝怒了，抓起桌上一碗剛倒的熱米湯就朝唐雅萱身上潑，還好是冬天，穿得厚沒被燙著，可鵝黃底綴著嫩芽花紋的燈芯絨外套，被潑了滿襟濃稠的白色米湯算什麽回事啊？簡直惡心死了！

唐雅萱張著手，楞楞地看著自己的漂亮外套，她很想哭，可是從昨天到現在，仿佛經歷了很多，她已經明白了，哭是沒有用的！

不如反抗，還能直截了當地宣洩出心中的憤怒和怨恨！

唐雅萱朝莫小枝撲去，揪住她的頭發往墻上撞，膝蓋用力頂擊莫小枝的肚子……她唐雅萱可不是好欺負的，她曾去過少鈞哥哥的部隊，少鈞哥哥讓女兵教過她幾招兒，她只是力氣小，不然，打不死這幾個小蚱蜢！

唐雅萱拼命了，莫小枝果然不是對手，尖聲哭叫，劉鳳英想攔住唐雅萱，那邊小竈口的柴火又掉出來了，她趕緊先去收拾竈火，免得燒了柴草堆點燃屋子，莫小能和莫小花跑進廚房，看見唐雅萱把莫小枝壓在地下狠揍，馬上就行動起來，莫小花上前抓撓唐雅萱的臉，莫小能直接端起個小矮凳，咣一聲砸在唐雅萱後腦，唐雅萱兩眼翻白倒下去，世界安靜了。

很快，劉鳳英的尖利叫罵聲又響起來，在她的鞭子抽到身上之前，莫小能逃之夭夭。

唐雅萱只是短暫暈了一下，後腦勺破了，流了點血，鼓起一個大包。

劉鳳英為了安慰她，當著她的面，用鞭子把莫小枝、莫小花狠狠抽打一頓，唐雅萱面無表情，兩個小女孩卻是更加恨透了她。

莫小鳳也起來了，難得地沒有吵鬧，在堂屋裏堆放雜物的幾個角落摸索著，像在尋找什麽東西。

劉鳳英用一塊黑黃滑膩的毛巾給唐雅萱擦拭臉和手，唐雅萱嫌棄地推開她，繼續討要自己的錢：“快把錢給我，讓我留在這個家裏，你是想害死我嗎？”

“他們是你親弟弟妹妹，就是調皮了點，不會害你的。”

“不要廢話，給我錢！”

“那個，萱萱啊，你聽媽媽說：你城裏爸爸留下的錢……用掉一些了。”

“一百多塊錢呢，那你給我一百，餘下的我不要了！”

“孩子，我們家欠了些債，昨夜你看到了，那對夫妻是假小曼的爹媽，假小曼讓吳家舅舅帶走了，還沒送回來，他們就趕緊地來拿錢……還有你大舅母娘家出了點事，你姨孩子病了，急著要用錢，先前我們借了他們的……一百多塊錢都分給他們了，只剩下三十塊，今早你爸拿了十塊去還鄰村一個土醫的藥錢，還留著二十塊，是你的學費，去上公社中學，二十塊足夠住校了！”

唐雅萱驚呆當場：“什麽？我的錢，你們全給用光了？”

“呃，說了還有二十塊，夠你上學……”

“我不要！不要鄉下中學，我要回城裏，我要回城裏！”

唐雅萱顧不得嘴巴上的傷痛，號啕大哭。

但是任由她怎麽哭，錢回不來了，劉鳳英自知虧了女兒，心虛躲到後院去餵豬，不再管她，莫小鳳、小枝和小花圍在一旁拍著手幸災樂禍：

“好哦！好哦！成落地鳳凰了喲！”

“死賤皮子，害人的妖精，活該！”

莫小枝還唱起了彩調曲子：“看你囂，看你顛，看你瘋狂要上天！”

唐雅萱：……

真恨不得殺了這幾個壞小孩！

她們身上還穿著自己寄過來的舊衣裳，原本還好好的有七八成新的衣裳，被她們穿得又臟又破不成樣子，心裏更加膈應痛恨！

劉鳳英餵完豬回來，從鍋裏拿出一碗蒸熱的酸菜，呼喝幾個孩子舀稀飯吃，她自己把一副碗筷燙洗幹凈，像服侍小姐一樣，哄著唐雅萱喝完一碗稀飯。

圍桌而坐的幾個孩子受不了劉鳳英的偏心，對唐雅萱又是一番惡言惡語、討伐攻訐。

吃完早飯，唐雅萱要上廁所，她不肯進臭哄哄的茅廁，劉鳳英就帶著她到後菜園，蹲在菜畦間方便，莫小枝、莫小花跟過來，站在旁邊大聲喊：“快來看啊，萱萱不知羞，這麽大個女子不進蹲茅坑，太陽底拉屎拉尿啊……”

旁邊園子裏還真有人扒著籬笆看過來，是莫老二家的莫小寶和莫小貴，跟著莫小枝大聲嘲笑：“看見了！看見了……哈哈哈哈！”

唐雅萱又羞又臊，恨不得鉆進菜葉底下去躲著！

等唐雅萱回到堂屋，又揪住莫小枝，兄弟姐妹間再次爆發了激烈的戰爭。

這一次唐雅萱還是以失敗告終。

莫小能雖然瘦猴似的，但野慣了的鄉下男孩力氣可不小，趁著唐雅萱和莫小枝扭打成一團，腳踹莫小鳳、莫小花的當兒，莫小能就在門外朝她投擲石塊和土坷垃，惹得唐雅萱放開三個女孩，跑去追他，莫小能拉動一根繩子，大門上落下一包混雜著雞屎的泥土，全砸在唐雅萱頭上，雞屎灰塵裹了滿頭滿臉，唐雅萱惡心死了，吐得死去活來，莫小能和莫小鳳莫小枝幾個哈哈大笑！

劉鳳英趕來，拿起鞭子把幾個小孩收拾一番，這筆帳自然又得記在唐雅萱身上。

劉鳳英燒了熱水給唐雅萱洗頭洗澡，此時此刻，雖然也恨極了劉鳳英，但唐雅萱心知自己暫時是離不開這個親媽了，錢已經被花光，她只能聽從安排，先去公社中學住校，這個家，再也呆不下去了！

洗完澡，劉鳳英翻出一套唐雅萱的舊衣裳給她換上，唐雅萱欲哭無淚：省城家裏衣櫃塞得滿滿的全是新衣裳，甚至莞城地委大院家裏還保留著自己的閨房，衣櫃裏也還有幾套幹凈又體面的衣裳……這些，都歸那個莫小曼了嗎？

想到莫小曼，唐雅萱又是另一番恨意湧上心頭——如果沒有她，自己就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！

洗幹凈之後，唐雅萱不敢大意了，寸步不離劉鳳英，堅決不肯讓那幾個小孩靠近自己。

可是劉鳳英要幹活啊，唐雅萱死抓著她不放，她只好又曠一天工，不去生產隊掙工分了，留在家陪著親生大閨女，等明天送她去了學校再說吧。

劉鳳英餵雞、拾掇院子的時候，就搬把凳子放在屋檐下，讓唐雅萱坐在那裏，再給她兩個煨紅薯慢慢剝著吃。

將近中午，院門外走進來一個年輕人，正是莫小蘇的表哥黃寶山。

莫小蘇靠著黃寶山引薦終於見到了礦上的團夥“大哥”，再不惜代價請動“大哥”為她出頭，要收拾莫小曼，誰知出師不利，反把一整夥弟兄折了進去，黃寶山那天被他爸抓著進山扛幾根木頭，好巧不巧逃過了一劫。

今天他是來看望莫小蘇的，莫老二被民兵一番恐嚇，說別看莫小蘇未成年，和犯罪團夥挨在一起，照樣得坐牢，家長得陪著進牢房，還要陪錢，罰款！

莫老二恨怒之下，拿起粗棒子把莫小蘇敲打一番，頭破血流昏迷過去，現在還躺床上養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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